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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有名字的人

「沒有名字的人」,一張淡粉紅的海報,沒有太多資訊,你可能會疑惑究竟誰會沒有名字。五月的這個午後,有著同樣際遇的五位青年,分別是《沒有名字的人》作者方惠閔、潘宗儒、余奕德、陳以箴,以及攝影師張家瑋,齊聚「成大人文沙龍」與我們談論他們的經歷,與這些還未被國家所認同的原住民族青年人,如何去認識自己,建立自己族群認同的故事。。

恆春半島的魔幻舞台

恆春處於台灣最南端,有特殊的地理位置跟歷史,及複雜的族群互動。這個地方同時可看到台灣海峽、巴士海峽、太平洋,是三個海洋匯聚的地帶。此外,這裡也是西部跟東部人往來必經之地,因而造就複雜的族群狀態,有排灣族、阿美族、閩南人、客家人,也有平埔族馬卡道族的人在此交會,《沒有名字的人》這本書的五位作者便於此發想寫書計畫。

本書的封面由以箴所設計,顏色有點偏橘、偏紫,想表達的是白天與黑夜之間模糊不清的時間點,與不確定的灰色地帶,正符合這本書想呈現的概念。談起書名,惠閔說:「這本書《沒有名字的人》最表層的意義是,平埔族的青年,像是馬卡道、道卡斯,在歷史進程中,國家的治理之下,被忽略或被消失,我們沒辦法指認這一群人」。而「名字」這兩個字有兩層意涵,一個是我們個人的名字;另一個就是族群名稱,像西拉雅族。「沒有」這兩個字,有兩層不同意義,一個可能本來有,但因為歷史或國家政策而沒有;另一個可能是它現在還有,保存很好,卻不被國家承認或被社會大眾遺忘。這就是《沒有名字的人》書名的含意。

此書共分成三節。第一節,從恆春地方開啟,由五位作者自身故事做為開端,述說自己在成長過程中如何認識自己是原住民、平埔族的糾結;第二節,集結了來自全台各地的二十位平埔族青年訪談,然後重新排序、整理,是賦予血肉故事的章節;第三節,是五位作者們看到各地狀態及面臨的處境後,他們進行反思與總結。

尋回自己名字的旅程

︳潘宗儒,從小在台北長大,父親來自屏東內埔的客家人,外婆是滿州村的排灣族,國中以前一直認為自己是漢人。國中後改跟母親姓,才有了原住民的身分,那時 的他對原住民三個字一無所知,常被質疑不會講族語、什麼經驗都沒有,憑什麼做原住民,憑什麼升學可以加分?一直到念大學,他抱持著想了解原住民文化的心情,加入了台大原聲帶社。社團每學期會舉辦一個活動叫「年祭」,學習每個部落的樂舞、文化、儀式。在這過程中,社員們彼此交心、自我揭露,而本身害羞內斂,

︳方惠閔,來自恆春半島滿洲鄉,阿嬤是滿州的排灣族,曾經歷兩次身分的轉換,從非原住民成為原住民、再從原住民成非原住民。回憶起這過程她說:「兩次身份的轉換,心境有很大的不同。失去原住民族的身份,一開始我有點掙扎、失落。然而,真的改了之後,發現不當原民很輕鬆,因為再也不會有人來問我說你的部落是哪裡、會不會說族語 」。然而,到現在仍有人會問他是否是原住民時,惠閔很有趣的這麼說:「我現在到底算不算原民?就很像原民自助餐,我想當的時候,就說我是,懶得解釋的時候就說我不是。我們可以有不一樣的認同,一生會有很多不同角色,有多重身份的認同」。

︳余奕德,高中以前都住在屏東市,屏東有很多原住民,但當時並不會察覺「族群」這件事,直到到台中念大學後,被許多人問起是不是原住民,而他的答案總是「我不是,因為我從小到大都在很閩南人的家庭當中長大,沒有任何線索可以讓我知道我跟原住民有什麼關係」。直到有天,有位阿美族的學長堅持的要他去追尋身分,於是他前往戶政事務所調出家族日治時代的戶口,這才發現他們家族日治時代戶口的種族下寫了熟番。這一刻他恍然大悟,他回到恆春老家,向親友們尋求解答,試且不太清楚自身部落文化的他,不太敢說話。然而,就在有次學長姐起鬨下,他才邊哭大喊說道「我要找回屬於自己的那一部分!」。經過那次的經歷後,他才比較認同自己是原住民,並試圖參加各項原住民運動與事務,來想彌補過去的空洞。圖去釐清「熟」是什麼。但,家人都會否定,僅偶爾會在聊天中提到家裡「老祖」信仰,並在元宵節這天祭拜「番仔」,除了這些傳承下來的儀式外,他們並不清楚為什麼要拜「番仔」,為什麼元宵節跟恆春人過得不一樣,這也導致他追尋身份的過程沒有得到清楚答案。奕德說,若有人問他是否是原住民時,他會如此說「身為原住民,要碰到非常多煩人、困擾狀態,對於我的身分是平埔族群,就更邊緣、更不為人所知。如果別人有願意了解,我可能會承認,如果隨口問問,我也隨便講講,會視不同的人來決定我是誰」。

︳陳以箴,從小在高雄長大,父親是澎湖人,母親是屏東人,家裡都講台語。從小到大對於族群、身分沒有太大的疑慮。直到念大學後,開始參與各式各樣活動,像是反美麗灣、反核運動,也因此有機會接觸原住民。在一次的反核抗議遊行中,她用紋身貼紙寫說「身為白浪,我很抱歉」。「白浪」是原住民對平地人的一個稱呼,身為一個漢人參與反核遊行,她覺得替這個政府對原住民感到虧欠。此後,有次她參與台南西拉雅族的活動,西拉雅族的朋友説「是否要去追尋自己得的身份」,不然參與這些活動好像跟自己身份沒有關係,會有很多情緒在裡面。於是她去查了家族日治時代的戶口,沒想到,原來外婆的家族是從高樹鄉泰山村搬過來,戶口被註記了「熟」字。而在泰山村已經沒有親戚,她不知道可以用什麼正當理由回去這個陌生地方,於是她去就讀台大人類所,藉著做研究的正當性來到這邊繼續追尋自己身份。

︳張家瑋、朱恩成,他們是高中時期的同學,大學跑社運時再度相聚,那時他們想要做平埔族群生命的書寫,然而,當時對於平埔族的認識不多,僅記得國高中歷史課本有個單元是介紹高山族。那這要如何能呈現每個人的生命故事呢?於是,他們走訪台灣各地進行訪談、攝影,試圖透過轉動相機的焦環讓這些輪廓、經驗、狀態越來越清楚。

抵抗舊有的邊界與框架

作者們分享完他們的故事後,講座下半段進行一個有趣的互動。觀眾們收到兩張便條紙,並進行兩道問題的回答「還沒來講座之前,你對原住民族想法是什麼?」「還沒來講座之前,對於平埔族想法是什麼?」。幾分鐘後過去,牆上貼滿了來自觀眾的回饋。接著奕德補充說:「我們常常會被問到兩個問題,原住民應該具備什麼樣的條件?如果平埔族群今天要被國家認可為原住民時,又應該具備哪些條件?」

現場的觀眾對於原住民的印象較深刻, 像有人寫「深膚色」、「五官很美」、「很會唱歌」、「天性開朗」、「會打獵」、「體力很好」、「有自己的母語」。然 而,對於平埔族的印象則相對模糊,像是「跟平地人住得比較近」、「漢化程度較高」、「阿立祖」「祀壺的信仰」、「跟荷蘭人很要好」,更有人寫「不太認識,高中不會接觸到太多知識」、「對平埔族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」。

然而,難道只有平埔族有這種曖昧跟邊緣的狀態,原本被政府所認定的 16 族原住民都很清楚、清晰,沒有任何可以模糊空間嗎?其實並非如此,16 族的原住民,他們也同樣面臨這問題、惶恐,只是他們被列在通用課本上、被列在原住民族委員會。就算他們自己泰雅族不知道部落在哪裡,不會講泰雅語,沒有參與過任何祭典,可是已有一個屬於泰雅族這個族群的族稱,一整套系列的圖譜在教科書,他們可以很清楚地去援引說我屬於這一套秩序裡面的人,可是他自己未必在這套秩序裡面。

平埔族跟原住民族的情況清晰模糊的界線並沒有那麼大的落差。平埔族群,也有人很清楚的知道馬卡道的歌、西拉雅的信仰,很多人試圖凸顯這些平埔族的獨特之處。可是當訪問越來越多夾縫裡面的人,才發現當我們要去確定西拉雅族應該要穿什麼衣服才叫西拉雅族、應該要唱什麼歌才叫馬卡道族,這些東西讓它變得死板,有更多的人也放不進這個框架裡面。究竟我們要列出平埔族清楚的框架,還是我們要去正視那些沒辦法放進這些框架裡面的生命經驗?這是《沒有名字的人》這本書,以及作者們想要傳遞給大家的一個訊息。

結語與反思-選擇自己想成為的那個人

講座尾聲,觀眾們一一拋出疑惑,有人問「完成本書後,後續還想做哪些事情來倡議這個議題」,以箴回應「不管倡議政策、推動權益,都要從理解開始。透過這本書,平埔族青年的長相跟經驗才得以被放在更多人面前,讓更多人去關注。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用不同的職涯管道回應最初的核心關懷」。最後,作者們也述說他們寫書歷程的反思。惠閔說「身份的認定與自我的認同,最終還是要回歸自己的生命的故事、脈絡。你到底想成為什麼樣的人?你自己對自己的看法是什麼?如果對自己清楚的話,別人怎麼說,就不會猶豫不決」。宗儒說「對族群認同這件事越來越柔軟,變得比較平靜,我們這種混血或夾在中間的人群,因為同時具有不同族群、立場的視野,所以可以成為不同族群的中介者或橋樑」。這場講座不僅是五位作者生命故事的呈現,現場觀眾的迴響與互動性也非常熱烈。成為自己是很困難的事情,但,就像這本書一開始寫得「獻給每一位深陷認同混沌的你」希望可以勇敢選擇自己可以實踐的地方,想做為什麼樣的人,就去做吧 !

2023-03-23 撰文|顏瑋洋
延伸閱讀
作者簡介 文字作者:
方惠閔 一九八九年生。台中教育大學教育學系碩士畢業,現任職於台中教育大學原住民族教育及文化研究中心。
朱恩成(Awui Kaisan) 一九九二年生。台灣師範大學公民教育與活動領導學系畢業。
余奕德 一九九〇年生。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畢業,返鄉的 freelancer,一直在做地形模型。
陳以箴 一九九一年生。成功大學工業設計學系畢業,現就讀於台灣大學人類學系碩士班。
潘宗儒 一九九二年生。台灣大學社會工作學系畢業,現任職於原住民委員會。

攝影:
張家瑋 一九九一年生。作品多與階級、教育等社會議題相關,現職自由接案攝影師、《報導者》特約攝影記者、One-Forty 特約攝影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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